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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0章曇花(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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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0章 曇花(四)

他疼得倒抽一口涼氣。

“原來這麽痛……”

刀尖深深的刺進他的心臟,很快便湧出大量的血,蘊在絳紅色的袍子下,卻依舊刺眼……

他閉著眼,再睜眼時已是一片清冷迷蒙,他仍然握著她的手抓緊刀柄,漸漸感覺她的指骨僵硬如冰,他短促的笑了兩聲,“還好今日穿了紅色,否則衣襟上一灘血色,死得也不體面……”

她縱被點穴,卻依舊顫抖得如風裏的蝶。他看著她的反應,看到她眼底的不可置信,看著她眼眶漸漸變紅,像是得到安慰一般,撫上她的臉,在眉間那朵梅花妝上輕輕印下一吻,微微喘息著道,“我騙了你們……雙花蠱,不是沒有解法……”他嘴唇漸白,呵出的氣都是冷的,“唯一的解法是,兩人之中死一個,這蠱便會無藥而解,哪怕你離我再遠……也不會有任何感覺。”

他垂頭看她,虛弱迷蒙的眼神裏多了抹譏誚,“別這麽看著我,你以為我甘心麽?我恨死了……真的。”他感覺有些力不從心,生命從胸口汨汨的血流逝,他恐慌,無助,只有將頭重重靠在她柔軟的肩窩裏。這是世上最溫暖的肩膀,也是世上最冰冷的肩膀。

岸上戰況膠著,有人斷了胳膊依然奮死抵抗,湖邊都有了隱隱的血腥味,岸邊戲臺仍然在哀怨的唱著《長生殿》。

“……蓬萊院月悴花憔,昭陽殿人非物是。漫自將咱一點舊情,倩伊回示……”

他的驕傲,他的不羈,他的狠戾,他的邪惡,他的古怪,他的清冷,全部輸給了她的倔強。輸得一塌糊塗,徹徹底底。他歐陽夏自命不凡,最終還是為了一個女人放棄江山,自輕自賤,以生命作祭,許她幸福。

累了,真的累了。他失去了所有,再也不能將這塊頑石捂熱。他恨,恨自己這樣軟弱。憑什麽要犧牲自己?憑什麽像一只軟蛆一樣任她玩弄?她不願意跟他是她的事,他可以用強的,有雙花蠱牽制,就算她不愛他,又怎麽樣?他為什麽要考慮她的感受,他愛她,怎麽可以得不到?

又想起那天,她躺在床上,問,“你後悔麽?對我下雙花蠱。”

後悔不後悔,他已說不清了。深愛是一種煉獄,他短短三十七年的人生,愛過兩人,斷在此處,終是悟到了一點——世間有各種愛,每種愛都沒有對錯。

強迫她不算錯,成全她也不算對。對自己來說有苦有甜,對她來說亦是。唯有當兩人的苦甜在同一節奏時,才是幸福。

他望向天邊銀輪,月光像蒙上一層紅色的幕布,隱隱泛著猩紅。她在懷裏不停顫抖,讓他想抱緊,不斷的抱緊。

但他知道不能夠了。

河岸戰局出現變化,刀光劍影中飛來一匹駿馬,那人玄色的紋龍披風獵獵作響,身後是震懾山川的禁衛,他那樣急切,帶著王的氣度不斷接近湖心。

他從馬上飛起,掠過混亂的人群,自夜色下腳尖點水,帶著濃重的殺氣,劈劈啪啪向小舟飛來。

段麒麟落上小舟的那一刻,他松手將懷中人一推,手指使出最後的力氣靈活一點,解了她兩個穴位。

“歐陽夏!”她全身一松,失了封穴的禁錮,伸手去抓,他在此刻往後輕輕一掠,腳尖點著湖水躲過了段麒麟的攻擊,然後消失在茫茫夜色中。

她的指尖只觸碰到他絳紅色的衣袖,像在湖面點水的蜻蜓一般,下一刻他已掠到半空中,她惘惘的擡頭望著,夜色中只剩他鮮紅的袍子獵獵飛舞,他眼裏有古怪而濃艷的笑意,下一刻眸色一深,他死死的望著她,把她囫圇個兒的刻進了眸子裏。

啪——

像煙花炸開一般,飛到半空中的那個人,在瞬間炸出火光,一陣迷煙後,絳紅色衣帛裹著面目全非的血腥四分五裂散開來。

四周刀光劍影的刺耳碰撞頓時消失。人們望著那不可思議的一幕,久久發起了呆。

這時,死守岸邊的帝寒谷護衛統統以長劍捅心,清一色的倒進了碧湖。

撲通撲通。

只蕩起幾圈久久不散的漣漪,再擡頭,什麽也沒有了。

腳下碧湖泛起血色,腥甜的味道縈繞在鼻尖,她如同陷在夢魘裏,怔怔的望著湖心小橋扶欄上,那抹絳紅色的碎裂衣料,嘴唇一張一闔,像失了聲,說不出一句話。

眼皮一重,她往後仰去,意識昏迷前,可以看到一張朝思暮想的臉,在急切的呼喚她。

“燕兒!燕兒!”

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山外傳來,眼前是迷蒙的光圈。她記起那個夢,她一把長劍刺進段麒麟的心臟,他不斷後退,後退……

卻完全反了。

她把匕首插進歐陽夏的胸膛,然後看著他離去,在頭頂決絕的炸成碎片。

眼前徹底一黑,她暈了過去。

段麒麟抱著她回到海疆宮闈時,幾乎驚動了所有人。他一進南承殿宮門便大喊道,“傳所有太醫到此處!快!”接著心急如焚的一路抱著她小跑,直直沖進內室,將她輕柔的放在榻上。

“燕兒……燕兒!”他捧著她蒼白的臉不停的喊,可她依舊昏迷,眼皮緊緊闔著,嘴唇白得嚇人,一動不動如屍體一般。他急壞了,握緊她的手不停搓著,呼喚的聲音裏都帶了哭腔,再不覆往日大燕帝王的冷靜瀟灑,他不知道歐陽夏對她說了什麽,如果她僅僅是被嚇到了,怎麽至於全身冷成這樣?他喚她她怎麽可能聽不到?才剛失而覆得就又要失去麽?不可以!不可以!

越崢和眾太醫很快就趕來了。殿內開始魚龍混雜,進進出出嘈雜起來,越崢趕緊招呼太醫上前,“快去!”說罷自己也一個箭步沖了上去。他也是一身輕甲沒來得及換,方才聽到川泠守衛的通報便要和段麒麟一同趕往,誰知這人馬太快了!他追都追不上,最後只遠遠在半空看到一人炸得四分五裂,這才策馬回來,帶著太醫署眾人趕往南承殿。

這邊,段麒麟依舊魂不守舍的拉著她的手呼喚,幾乎把她整個人箍在了懷裏。太醫們面有難色,回頭巴巴兒的望著他們皇帝,越崢嘆了口氣,上前用蠻力將他拉開,輕喝道,“還想不想讓她活命!關心則亂,你同我一道出去!”

他幾乎全身都是軟的,無力的被他拉開,越崢立刻給太醫使眼色,一群人倏地撲上去把床圍了個滿滿的,不讓燕皇有接近的機會。他站在床邊,一雙眼睛怔怔的望著她半張臉,沒有言語和表情。

太醫這裏瞧瞧那裏看看的折騰了半晌,越崢都有了些不耐煩,可段麒麟依舊站在原地,用空洞的眼神凝視著一切,披風歪了半邊,他像木偶一樣沒有感覺。

“皇上……”床邊的太醫終於回過頭來,悻悻的覷了他兩眼,垂首道,“郡主的胎沒問題,人也沒問題,只是……老奴不知道她為何昏迷不醒啊……”

越崢怒從心起,“這世上還有無緣無故的病癥不成?!你少在那兒一派胡言,好生醫治!她要是三天內醒不過來,朕……朕誅你九族!”

太醫嘬著胡子覷了覷頭頂的龍顏,暗自腹誹道,又是這招?!老是誅人家九族,皇帝誅不膩,自己可聽膩了。不過自然不敢怠慢,剛要轉過身想法子,就聽得殿門外急急忙忙沖進一侍衛道,“皇上!有人求見燕皇陛下!說是郡主的病非他不能醫治!”

兩人聞言皆是一驚,段麒麟立馬回過神,瞪著眼吩咐道,“還不快請!”

“是!”

莫雲寒走進南承殿時,一眾太醫就像保住了小命一般松了口氣。段麒麟立馬上前拉住他,眼裏有急切的火光,“她昏倒了,太醫瞧不出緣由,你去看看她體內的蠱解了沒有!”

“莫慌。”他拉下他的手,徑自向床邊走去。燕長寧的肚子頂得老高,整個人癟癟的仰臥在床榻上。莫雲寒將她翻轉側身,先是探了脈,眉頭深鎖的在她背上薅弄了一通,最後舉起她一只手臂,手指啪啪啪點了好幾處穴位,手掌側刀一滑一揉,這才好好的放下她的手,替她蓋好了絲被。

段麒麟看得眼睛發懵,他問,“好了麽?她的毒解了?”

莫雲寒臉上愁雲不散,喃喃道,“原來雙花蠱只有如此決絕的解毒辦法……”他轉過頭去看他,頷首道,“燕皇放心,蠱毒已解,只不過會有些後遺癥。”

他眉頭一豎,上前一步道,“說清楚!”

他一五一十道來,“蠱毒被解後,人會陷入昏迷,至於能不能醒來,就看她的意志。方才我已替她疏通了經脈,讓她對外界的感知更敏銳,要麻煩幾位了,她的意識沈睡著,需要你們將她喚醒,若三天之後她還不能醒來……”他猶豫的頓了頓,道,“那便是一屍兩命,回天乏力了。”

室內安靜得連針落地的聲音都能聽到。太醫們面面相覷,婢女們垂下頭交換眼色,越崢眉頭深鎖,眼神悵惘,似乎沒有醒過味兒來。段麒麟卻出奇的冷靜,他盯著床上熟睡的容顏,輕道,“知道了,辛苦你。”

莫雲寒看了他一眼,起身讓開床榻,視線調轉到一邊的鏤空花窗上,那裏透著大朵懨懨的白梅,和帝寒谷的一樣,沒有不敗的神話,時間一到,總會雕零。

他收回視線,眼睛在殿內轉了一圈,最終停在床邊的背影上。

都是癡情人,歐陽夏卻癡情得那樣不甘,縱犧牲了自己,還是留了後手——能不能喚醒燕長寧是一道難關,若不能,她也只能隨他共赴黃泉。

這又是另一場博弈,誰勝誰敗,沒個準兒。小小一道雙花蠱,摻雜了他這麽多心思。歐陽夏,你死了,眼睛卻依然盯在這世上,當真執念頗深。

他最後看了一眼昏迷之人,搖頭徑自走出了殿門。

兩日後的傍晚,侯棲花親自送了一碗熱騰騰的補粥來。殿內的人全都被段麒麟支了出去,連個伺候的婢女都沒有。他自己一人包攬所有雜事,不管是餵粥餵水,還是擦身換衣,他親力親為,細致周到得令人發指,而他自己已經兩天沒有合眼,一身戎裝到現在都來不及換,人更是憔悴了一圈,眼底通紅,下巴都冒出了胡渣。

她一進內室,毫無意外的看到他一如既往的坐在床邊握著她的手,直勾勾的盯著那張睡顏。

侯棲花嘆了口氣,碗輕輕擱在案上,段麒麟轉過頭來看,眼裏有一絲不耐煩,“我說了,不許任何人進來。”

他自稱我,而非朕。最真實的情緒,最冷淡傲然的自我……她不理會他,徑自說道,“本宮算是她半個親娘,餵她吃點東西也要被燕皇攆不成?”

他神色沒有松動,幹脆看都不看她了。侯棲花見他一副默許的樣子,端了碗上來,剛要坐在床沿就被他擋住,迎面對上他愁色密布的眼神,他要去接碗,“我來。”

侯棲花輕輕一讓,強硬的說,“燕皇兩天沒有合眼了,現下趁本宮照顧著,去洗漱休息一番吧。”

他當然不依,站起來扭起眉頭道,“她是我妻子。”

“嗯,”她不冷不熱的看著他,“你也是她丈夫。”

一句廢話竟讓他眼神一顫。

窗外的橘紅漸漸濃了,漫過來一片墨青。日頭斜斜透過雕花窗柩打在他玄色的袍角上,他的眉目陷在溫暖的夕陽中,漸漸松動了扣住碗沿的手。侯棲花看他一眼,拿過碗坐在床沿上,將她輕輕托起靠在懷裏,一勺一勺的餵進嘴裏。

他的視線怔怔的調到窗外,看那片迷蒙寬闊的蒼穹。

他是她的丈夫,怎麽可以自暴自棄,先她一步倒下?她需要他,便不允許他一日日頹然下去。

晚上,南承殿一片冷清,唯有床榻邊的炭爐裏發出劈啪的響聲。他換了一身牙色輕裘,整個人顯得清爽了些,只是眉目間的焦慮愁雲依舊盤桓著。

已經是第二天了,等今夜一過,便是決定生死的第三天。

“燕兒,”他撫上她的臉,古怪而苦澀的笑了笑,“你是不是不想看到我,故意閉著眼睛?”

她靜靜的躺著,動也不動。

他的手覆上她隆起的肚子,輕輕的撫啊撫,淺淺的笑了,“你不想看到我,我卻好想看你跟我賴皮撒嬌,而且你也來不及移情別戀了,你看,你都為我懷了孩子,這輩子你都沒辦法離開我。”

更漏在一下下的滴,他望了望漆黑的天,感覺疲累不堪。

“你以前睡得淺,我稍微有點動靜就會驚醒你。”他看著她眼睫下的陰影,幹脆將她抱起來攬在懷裏搖著,“可是最近我又端茶又送水,又上又下,又進又出,鬧出那麽多動靜,卻吵不醒你半分。我家燕兒什麽時候睡得那麽沈了?”

她孱弱的呼吸噴在他脖間,溫溫的涼。他換了個姿勢,讓她靠在自己的胸膛裏,扯過被子將她裹了個嚴實,手放在她凸起的肚子上,床榻綿軟溫熱,他的臉靠在她香軟的發上,幾乎沈醉在此刻溫存裏。

“重衣鬧著要吃你做的鮮花餅,你說過要露一手的,失信於小姑娘可不是一國之母的做派。”他刮刮她的鼻梁,看著她的肚子,悵惘的笑了笑,“海疆皇後懷孕的月份比你大,肚子卻比你小,我問過太醫,他說你懷了兩個。我是既高興,又不高興。這兩個孩兒可有給你罪受?我聽說女人懷孕極不容易的,我娘懷我那會兒整天沒有胃口,聞到吃食的味道就要吐,幾乎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。月份大了些便好些,可是身子一重,腿便又硬又痛,你腿可痛?”他說著就去摸她的小腿,細細一截,隔著布料都能感覺到的滑膩,他邊揉邊道,“我聽玉翹說你的腿會抽筋?我以後日日幫你按,就不會痛了。你放心,如果孩子敢給你罪受,等他們出生了,我打他們屁股,看他們誰還敢欺負娘親。”

“你有沒有看到我給你放的天燈?”他捋了捋她額前碎發,嘆息道,“傻姑娘,你寫在繡花後面的字我都看到了,咱們算不算心有靈犀?”他收緊胳膊,抱著她像哄小孩兒似的搖啊搖,“我的小燕兒字寫得越發好看了,等你醒了,咱們回燕京,我天天陪著你,再教你寫花體好不好?燕羽宮自你走後冷得跟冰窟一樣,翠娥每次收拾內殿的時候都會悄悄掖眼淚,她膽子倒也不小,敢和你聯合起來騙我,回宮之後必要懲治她!”

“什麽?不要麽?那你就醒過來,興許你跟我求個情,我就放過她了。”他吻在她額頭,哽咽道,“你這個傻丫頭……”

用木偶練了無數次,才最終沒有傷害到他的性命,天知道說出那些絕情的話時,她的心受了多少煎熬。她懷著身子,強忍著心痛對他做戲,為了保全大局,故意激怒他,被他貶入天牢,受牢獄之苦。可他卻被氣憤沖昏了頭腦,一點端倪都未曾看出來,他不是人,簡直不是人……

“你醒來,我們就再無苦難了……”他看著窗外的月朗星稀,囈語道,“我要和你在一起,生生世世在一起。你醒醒吧,別再睡了,我真的好想你,想看看你的眼睛,想聽你笑,想被你依靠,你這樣半死不活,我的心也是半死不活。我已經想好了,如果你一睡不醒,就此丟下我,我便隨你一同去了,你盡管試試,看我做得到做不到。”

他抱著她靠在床榻上,殿內一片靜謐暗香,有溫熱的液體自她眼角滑落,他看著簾帳上垂下的滌子出神,不曾察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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